沈合欢脚下踢着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松果，沿着即将枯竭的蜿蜒溪流轻快的走着。
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错落无序的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家茅草宅子，都是从前无定山山民的住所。
九年前曲梁大半个北疆发了洪水，又赶上鼠疫，饿殍满地，白骨遍野，山上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跑不动的老人，叫天不不应叫地地不灵，困在家里的火炕上等死。
沈合欢带着弟弟沈宣逃难，被赵锦看上忽悠来了无定山，到这没看见他许诺的瓦房棉衣，粟饭蔬食，上了山第一件事就是抬死人。
她至今记得掀起门帘时，铺天盖地袭卷而来的苍蝇，滴答滴答从炕沿上流下来的黄绿色尸液，搬起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时软糯的蛆虫在手心里蠕动的感觉。当时觉得这事难以忍受，后来在这山上呆久了才知道，这算个屁。
她走到挂着戊字门牌的破落小院前，斜对门丁字院的丁叁倚在门前槐树下呸一声吐出瓜子皮，戏谑讥讽道：“哟，戊肆今天可大方了啊，买了什么好东西不拿出来给大家尝尝？”
沈合欢对她冷嘲热讽早就习以为常，推开门直接走进院里，丁叁气的甩出瓜子钉在地上，飞扬起一片尘烟。
丁叁戊肆其实都不是她们的名字，而是象征着她们这山里地位的称号。
上五院甲乙丙丁戊，下五院己庚辛壬癸，每院各五人，按入院先后顺序分别称号为壹贰叁肆伍，山腰山顶上还住着不计其数的备用人。
同她刚进山时一样，所有人入山第一天起就被喂了绕丝蛊，每隔一月须服一次由赵锦特制的药丸，安抚全身狂躁起来的蛊虫。
然而这些备用人没有资格出山做雇主的任务，也就不能通过这种方式获取解药。
赵锦当然不能让这些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好苗子白白被绕丝蛊折磨死，因此每月中旬十中出一，即十人一组关进房间里，最后只能有一个人走出来。
活着的一个能拿到药被安排到山腰上，死了的九个扔进山顶化骨槽里。在这种简单残忍的晋位方式下，沈合欢走到戊肆这个位置上，不知道手上沾过多少条人命，为填平化骨槽出了多少力。
可她没办法，杀人，被人杀，在这修罗场里，她没有别的路可选。
不过现在日子好过的多了，一半是习惯了，一半是她现在入了院有了名，可以出山做任务拿药，不必再和同伴自相残杀。
沈合欢拉开屋门，习惯性的想掀门帘，刀柄一拦却摸了个空，正奇怪门帘哪去了，抬眼往前一看，身材高大挺拔的年轻男人正端坐在圆桌前穿针引线缝补衣物。
沈合欢走进去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大哥，门帘你给摘下来了？”
戊壹头也不抬手中针线翻飞：“嗯，上面那么脏，洗的水都黑了，都是被你们抹上的血垢。”
沈合欢把凛风刀靠在灶台旁边，戊壹皱着眉头啧一声：“别放那儿，锅台我刚擦干净的。”
沈合欢噢一声转身放回自己房间里，出来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进盆里，一边洗手一边问，“怎么没看见二哥三姐。”
“逛窑子去了，你三姐下去抓他了。”
沈合欢笑一声：“二哥哪来那么多钱，这个月的药他都拿到了？”
戊壹缝完最后一针打了个结，手指绕了两圈线一下被抻断：“老二上个月跟着乙院干了票大的，钱和药都没少拿，够他挥霍一阵子的。”
戊壹把缝好的衣服叠起来，看着出门泼水的沈合欢：“今天活儿难做？怎么这么晚回来。”
“不难，回来的时候看了看小伍和小宣。”
“戊肆大人在吗！”
沈合欢还没来得及关上门，院外就冲进来一个脏兮兮满脸泪痕的半大小子，一个跟头栽在她面前，趴在她刚泼的一滩水上声泪俱下：“戊肆大人救命！”
戊肆把盆放在脚边，伸手把他扶起来，从怀里摸出那个黑色小陶瓶：“拿着吧。”
男孩儿捧着瓶子呆若木鸡，张着嘴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他虽听山顶上的同伴说过，戊院的肆大人好说话，他自己也曾瞥见过她一眼，抛去她手上滴着血的凛风刀不看，确实温和面善。
但他万万没想到，她问都不问一句就直接把药给了他，拿到梦寐以求的东西本应道谢，可一时之间来的路上想好的感谢词竟忘了个干净，他站在原地一片彤红色从脖子爬到了耳根上。
“哎哎，哪来的兔崽子又来找我们小肆要药啊！”
戊贰矮下身子被揪着耳朵，却还不忘耍耍微风，被涂着丹蔻的纤纤细指又是一拽：“赶紧给老娘滚进去吧你！”
说着就被一个巧劲甩进院内，他足尖一点衣摆飞扬，风流潇洒的稳稳停在院落中央。
戊叁走到男孩跟前，柳叶细眉一挑，叉着腰问到：“小子，别人拿命拼来的药你就这么轻易拿去，你好意思吗？我都替你臊的慌！”
男孩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讥讽，脸上红的快要滴出血，尤其站在他望尘莫及的三位高手之间，头几乎要埋到裤裆上。
沈合欢笑了笑，拍拍他肩膀：“快回去吧，别让人看见。”
自惭形秽的男孩抬起头如蒙大敕，一溜烟儿跑出了院子。
“呸！连句谢也不知道说，小肆你救这小没良心的干什么。”
沈合欢垂眸轻笑：“给自己积点阴德。”
戊贰轻叹一声，走到她跟前揽住她肩膀，头一歪枕在上面：“我们这样的人，那点儿阴德管个球用。”
戊壹挂上门帘，掀起一边扫了屋外三人一眼：“都进来，说个事。”
四个人围坐在桌前，戊壹指节敲打着桌子道：“我接了个活儿，淮安盐运使来京述职，现住京郊驿站，东家让办的干净利落点儿，定金付下了，事成之后直接去赵锦那儿领药，二十颗。”
戊叁取下鸡皮撕下里面的一条白肉，冷笑道：“赵锦那老贼一颗药卖十两黄金，二十颗可就是二百两啊，这什么人啊这么豪？”
戊贰一口闷下黄酒，仰起头倒进去最后几滴：“别瞎打听了，你又高攀不上。”
“行了，这活儿接不接，有谁不想干现在提出来。”
戊壹环视一圈，没人说话。
“那就这么定了，磨石在那儿，刀钝了的磨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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